送碗桂花面

居然有那么多人不认识 夗 [wan] 这个字

【毕正侃】游园惊梦(第二版结局)


*只改了一版结局,其余不变


(1).


三月初春,乍暖还寒。


虽已过了寒冬腊月凛风肆虐的时节,天气依旧不好不坏。几分阴郁几分放晴。人们祈祷昨夜的一场雷雨带来今年初春的气息,嗅到一丝转暖的生机。不出所料,今晨花叶上的露水挂着尖儿悬而未滴。


长身玉立的两个人走在清华园内,都着时下最时髦的欧式洋服,西装笔挺,一尘不染,没有一丝皱褶。左边稍高个儿的人,金框银边眼镜,头发整齐伏贴地梳在两侧,端正秀气。右边的人领口一只别致的金色玫瑰胸针,花纹精美,如他的长相,五官立体深邃轮廓分明,仿佛刻刀雕琢。


缓步漫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两旁杨柳低垂。初春刚开的花骨朵儿,还未绽放,只来得及发完新枝,剩一些青翠绿芽险险坠在高头。搭上这两个人,好似一副画。


这两个人,一个是《青年》杂志新崛起的最近大受热捧的文章主笔青年文豪,一个是留洋归国回来年纪轻轻就有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的有志之士。都是走在时代前列的杰出青年,不可多得的人才。


从青石板小路上走下来,一路攀谈。


“……这次回来可有计划呆到几日?可否家住否?还是说又住旅舍。次次不回,家中人观念不致嫌隙,躲着不见这也不是个法儿。上次不是说有修书嘱托大有和好的意向么?”


“罗先生。”毕雯珺一声嗤笑,“外人不了解互道尊称一声先生是礼貌,你也要我尊称一句先生不是?自己家人埋汰不说连你都要来揶揄我,先别说这边情形如何,你要能自己搞定那堆破烂摊子事儿何至于找到我头上?”


罗正面色岿然不动,“你说得对。我确实面临一些困境,但这些都无关紧要,过了这一阵自会解决的。等上头的文书批下来之后,有一些法律上的事宜我再来咨询你。”


毕雯珺点点头,没说什么。他是知道罗正的杂志社的难处的。盯着的眼睛太多,触犯了多方人的利益,眼下时局动荡,政界风云变幻,难免上头不会把主意打到《青年》身上。而罗正这个一根筋的不知变通,还要应付时不时地找茬,一声令下就要让杂志社关门,叫这些笔杆子做武器的人以教唆反动的名义抓起来,现在更是举步维艰。


“小侃他……”罗正问道,“最近怎么样了?”


终究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


毕雯珺垂下眼,“前些日子偶感风寒,有些病了,不大好。”


“怎么会说病就病呢?”罗正揪起眉毛,“这季节天气变化反复无常,昼夜温差大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会让他不好好穿衣服这会子就病了呢?”


“他非要说回南方,动手打包了行李,厚衣服都收了起来,说南方暖和提前适应适应。”


“胡闹!”


罗正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就由着他这样胡来?”


“我劝了,他不听。”


“是你们又吵架冷战了吧?”


毕雯珺默不作声。


“眼下南方情况怎样你又不是不清楚,说要回去断然只是气话要不得的。但希侃又很有他自己的考量,不然不会轻易说这种话。北平这边尚不明晰,要真有什么再送去南方避乱也可。”罗正停下来,双手插在裤袋里,“毕雯珺。”


停住。


“毕雯珺,我当初把希侃交给你你怎么说的?”


(2).


这两个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打死挨不着边。在学校的时候,互相知道对方,但也仅限于知道,互不认识,也互看不上眼。一个近乎透明的消失,一年里来上学的时间不到两个月,时常是有人说见到罗正出现的匆匆一瞥。毕雯珺多听到他是在女生闲谈间的悄声细语,多是局限于外貌。你看这样一个人,让人大声谈论都不屑。而他不一样了,他是人们明目张胆高谈阔论以认识他为荣的谈资。


要不说毕雯珺都快忘了有这样一个人存在。造成了他给他的印象是空有其表徒有虚名没什么能力的一个人。直到他后来无意中得知了他的笔名,照样是不屑一顾的。


他的文字犀利,字字珠玑,字里行间透露出的阴愁忧郁,好像漂浮在中国人上空的一团阴云。他读他的文章,国要亡啦,家要亡啦,国人的出路在哪里,中华的崛起在哪里,前路一片黑暗,呜呼哀哉,完了完了。人们评价他为新时代悲观理想主义者,要毕雯珺说就是丧。丧,太丧了,整个一丧考妣。


不仅是政治观点相左,他们对人生价值的态度也是截然相反的。毕雯珺有着前所未有的自信,那种与生俱来的体面优越感就是他吸引人的利器。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要做就要做最强的那一个。他的好胜心与要强让人望而却步。罗正说他这种人必定是很少经历过失败,多经历两次就好了。可毕雯珺不允许自己失败。这就很头疼了。因为以罗正敏锐得可怕的直觉在他这个年纪看来他注定迟早会面临经受人生的第一次失败。


但好在他们政治立场相同。虽一个乐观一个悲观,一个坚信前路坦荡一个认为过程曲折,诟病的中国社会的关注点却是相同的,而且都有着最终同一个目的,救国。


若不是李希侃,两人也不会认识。


毕雯珺知道罗正的笔名,也是通过他。他才知道原来匿名发布在极具影响力的革命杂志上的人是他,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面。当初毕雯珺跟李希侃的事儿爆出来的时候,几乎人人反对,家里更是炸成一锅,说你闹这么大的丑闻是要让外人看笑话吗?只有一个人站在了那些人的对立面。就是罗正。


罗正是李希侃的大哥。


他只断断续续地从李希侃口中得知过一些他的事情。譬如他是被麦家收养的弃子,从小就肩负起了守护家族和家族继承人的责任,确保他平平安安的长大,而所有的苦和难就由他这个“长子”来承担。所以他理解了罗正晚上学几年,岁数大他这么多还和他一个年级,原来不是留级来的。但他安安静静,成绩着实不好。这也是年年拿奖学金的毕雯珺从不过分关注他的原因之一。


李希侃就是那个正统血脉的家族继承人。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犹如温室里的花朵,这很好地培养了他温柔的性格。良好的家教又造就了他的高情商,每个跟他相处的人都感到很舒服。他对每个人都是善意的,就像他收到的善意一样,被世界温柔以待也温柔以待别人。


在毕雯珺和李希侃关于流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备受攻击时,毕雯珺以一己之力力排众议毅然决然带李希侃离开。但其实,李希侃比他更不好过,他背负的东西不比他少,唯一仰仗的只有他的大哥。是罗正站在他旁边,开车将他送到码头,把他亲手交到他手里,“你要好好照顾他,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走时,他揉揉他的头发,“抚顺人欺负你就跟大哥说,大哥来接你回家。”


(3).


午时,罗正邀毕雯珺在茶楼坐下来。


乐华和麦家的两位少爷,老板都是知道的。立马上了最好的碧螺春。罗正翘着腿斜倚在桌边,一只手盏茶一只手揣在裤兜里。毕雯珺昵他一眼,从衣襟口袋里取出一张白丝帕细细擦拭手指。


那眉头就没有舒展开过。罗正皱着眉问,“那你目前打算如何?”


“还能怎么办,等过一阵气消了,就好了。”毕雯珺端起茶杯自嘲地笑,“反正我是不会哄他的。”


“话说你们开始得真奇怪,要不是被我撞见了,还准备瞒到什么时候?”


那日毕雯珺在园子里等李希侃吃饭,左等右等不来,着急地时不时看表。突然一阵喀嚓声拉回注意力,罗正端着相机从草丛里钻出来,沾了一身花叶。“真白呀,照出来怎么这么白?”


“我本来就白。”毕雯珺木着脸说。


“你等等,我找个角度。”罗正退开三尺远,架好相机。


这时李希侃突然一蹦一跳地出现,手缩到袖筒里甩着袖子叫老毕!你等多久啦……你说呢?毕雯珺眯起眼。怯生生地,是不是等很久啦?雯珺你要喝柠檬茶吗……毕雯珺一把搂住他脖子怼到树上,好意思问,你自己看看迟到多久了!李希侃拍他我错了我错了老毕……而后忽然趁他放手抓着他胳膊顺势攀上他的背,像个猴子一样挂在他身上。你下来笨蛋!毕雯珺背着他转圈圈,翻个白眼心想草,老子的高冷人设都让你整没了。


罗正其实是最迟顿的,他在所有人都察觉到“小侃是不是谈恋爱了”的风言风语的狂风骤雨下都还乐呵呵地觉得什么都没发生过。看到这一幕有片刻的怔忡惊愕,但也没有多想。


只是惊异自家弟弟的好人缘,除了乐华家那个跟他年龄相仿性格相仿的小黄同学,竟然还能跟乐华的其他人玩得好。


乐华与麦家素来不和。当初两大家族闹翻,不止是封建思想社会舆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乐华从来看不上麦家。乐华是大户人家,世代几辈在政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代七子,个个留过洋,顶尖学府,都是人间金字塔一等一的精英,背后还有厚实的家底和殷实的财富支撑。而麦家是最近几年靠从商发家致富小有积累的中等阶级人家,先不说竞争关系,乐华也是实打实看不上麦家,笑他们是“土地鼠”土味家族,不把麦家放在眼里。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毕雯珺皱着眉头说。


“那你们是哪种关系?”罗正反问。


他们从来没有开始过,何谈开始?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毕雯珺是高一级的学长,每年都在新生欢迎会上作为优秀学生代表致词,那是他见他的第一面。而学校会分配任务,由学长带低年级的学弟学妹,李希侃不幸被分到了毕雯珺所带的工作小组。毕雯珺要求很严格,而李希侃这只戏精,好好的简单的不学非要学这个学那个,毕雯珺一边翻着白眼假装不耐烦地嫌弃他笨一边极其细致耐心手把手地教。


时间久了,毕雯珺发现自己都被带着活泼好动起来。生人面前不太爱说话,被标榜生性高冷的他,在李希侃面前仿佛变了一个人。原先话不太多,对人爱答不理,却格外爱作弄李希侃,小狐狸还挺配合。他演戏也配合他,恶作剧也配合他。再大的男孩都有幼稚的一面,应该说,男人都幼稚。他欺负他,却只有他能欺负,别人都不行。嗯,智障可能会传染。


李希侃招牌式的笑得眉眼弯弯,眼睛都没了。奶声奶气的甜糯嗓音,老毕,别生气了嘛,是不是等我来哄你呀~毕雯珺马上被他蠢哭的气就没了。李希侃其实开始有点怕生的,毕雯珺一吓他,他就马上点头如捣蒜似的小鸡啄米,被作弄被欺负被支使跑腿都是迫于淫威逼不得已的配合。他习惯性地照顾身边每个人的情绪感受,会第一时间安慰别人,是个很暖心的人啊,大家都很喜欢他。他跟朋友们开玩笑,打打闹闹,唯独毕雯珺一骂就怂。他跟他抬杠,鼓起勇气掀翻他的霸权主义,毕雯珺抱着双臂懒洋洋地看着他,学会了吗?学了多少?上分还要人带吗?肚子饿了吧,走,吃饭去。大刺刺地长臂一揽搭在李希侃肩上,大摇大摆地好像拐了良家女做小媳妇儿。


“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同意小侃跟你走吗?”罗正问。


“因为你思想开明,不僵化封建?”


“不是。因为一个眼神。”


三月五日那天,廊坊爆发了一起大规模示威游行。当天他们工作小组刚好有宣传活动,罗正听说了,急急忙忙赶到地方去接小弟,结果被同组的告知已经被人流冲散了。罗正急得面色发白,手脚发抖。


他逆着人潮往里走,硬生生挤开一条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他跳起来喊他的名字,一下就淹没在那些喊着口号来势汹汹的热血青年的大嗓门中。他有些后悔同意毕雯珺带他出来,应该在他把车停在他家门口时就果断拒绝,这样小侃也不会陷入危险。


人山人海中,他一眼就看见了毕雯珺,和李希侃。他们在一起,万幸。人们围在他们前面,堪堪包围住他们,但他们的方向又是顺着人流的,所以不存在危险一说。李希侃兴冲冲地举着小旗子走在前面,毕雯珺手插在兜里慢慢跟在后面。他伸出手,拍拍李希侃的手臂,诶,李希侃。


李希侃回头,嗯?


小心一点,跟我走在一起。


哦。


而后他快快活活地跟毕雯珺并排走。肩并肩,手碰手。


罗正隔得这么远,只能依稀从口型中辨出他们的对话。悬着的心落地了。但他不知道的是,人群中,两个人时不时碰到的手悄悄拉在了一起。毕雯珺一把攥住他的手包在手心,跟紧我,走丢了我可不负责啊。


李希侃低下头,没人看到他脸红得像个熟番茄。


人多的时候,毕雯珺把他拉到自己的背后,用身体替他挡住,保护他。如果李希侃先出来一步,他马上就会回头去找他,确认了他在就好。


就是那个眼神,李希侃回头看向他笑得弯成月牙儿的眼睛。以及一直跟在李希侃身后目光一时半刻也不曾离开过他的毕雯珺的眼神。


都造成了后来罗正背叛家族也要推波助澜帮助他们离开的一系列举动。


(4.)


前面是暴跳如雷怒火中烧的大哥,平时话痨一般爱笑爱闹的李希侃仄着脖子不敢多发一言。以往他和罗正的关系,就是他吧嗒吧嗒地在一边跟别人讲,罗正笑着坐在一边看他说。


带着怒气一阵暴走的来回踱步之后,罗正终于停下来,面对李希侃,“你有那么多朋友,为什么是他?那个乐华人?”


“他不一样嘛。”


“哪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罗正捂住额头,仰天长叹。


弟大不中留啊。


“这个朋友有什么特别的你要在这个关键时刻跟他走,家族不要了?继承人的位置你也不要了?”


“明君挺好的……”李希侃小声嘀咕,“比我有出息。”


罗正又是一掌拍到额头上。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脑子清不清楚?”罗正很想打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怎么会在即将正式接管家族的时候突然说要留洋。


李希侃不说话,瘪瘪嘴。


“小侃,你知不知道那边的形势?”


“知道。”


“在廊坊安安分分读书有什么不好?”


“陈独秀先生说:若夫博学而不能致用,漠视实际生活上之冷血动物,乃中国旧式之书生,非二十世纪之新青年也。”


“陈独秀先生还讲什么?”


“陈独秀先生提倡民主、科学。民主的口号又隐含着自由、平等,人权这样的人道主义要求。先生推崇‘自由自主之人格’,我有权利自由追求我想要的人生,追逐吾之梦想,追逐吾之所爱,追逐吾心之所向。”


“要讲人道,爱人类,便须先使自己有人的资格,占得人的位置。如不先知自爱,怎能如己的爱别人呢?这是鲁迅先生发表的文章《人的文学》。你若不知自爱,贸贸然涉险,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能指望救国?”


他用所学的那套来堵他,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学的东西都学到哪儿去了,就用来怼他了是吗?


“但我愿意投身革命,和他一起。”


“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


“一生只活一次,我不怕什么。有他在,他会一直在我身后,和我一起。”


他的目光坦荡,眉眼清澈,像是做好了一切准备与所爱之人共赴战场。他脸上的倔强的神色模样,亦如当初毅然决然加入学生先进民主党的坚毅。


他知道是再也劝不动他了。


罗正无奈,颓唐地在他身边坐下,抬起手放到李希侃的后脑勺上。


“那你就去吧。”


李希侃瞪大了眼睛。


“有什么事回来找我,大哥永远都在。”


他本来也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啊。


时年三月十一日,李希侃跟毕雯珺离开三年之后,罗正坚持要带李希侃走。他收到小侃的来信,说情况很不好,亲自驱车到毕雯珺楼下,一定要带他走。


他当然是坚决不同意的。罗正让他自己去问,李希侃的答案是,我要,要走。


毕雯珺脸都青了。


赌气说,那你走吧。


李希侃说,噢耶。


欢欢喜喜坐上罗正的车离开了。


他可能一直想离开很久了,他还有那么多朋友,那么多兄弟在那边,怎么会不想家,会想留在这里?


一旦在心里将一个人放到重要的位置,占据一定分量,就要承受一定的后果。这是很冒险的事情。


怎么说呢,非要形容的话,像一个天平两边加了不同重量的砝码,注定会向一边倾斜,不平衡的关系。


也像一座桥,两边不对等的负重,时间久了中间的桥面势必会断裂崩塌。


毕雯珺逼着自己将他从心里剐去。


(5).


李希侃走了两个月后,罗正跟毕雯珺见了一面。


他给了他一封信。


“他还是不愿见我?”


“不见。”


罗正的回答简单,易懂,清晰,明了。


“还有,他让我把这个一并给你。”


一只耳环。


当初他们一直一人一边一只戴着。


毕雯珺想伸手去接,刚拿出手来,发现有些微微颤抖,又压回去。不想让对方看出来,假装不在意道,“罗正,说说你的事吧。”


“我的事?”


罗正很疑惑。


“你打算一辈子不结婚么?”


“不,婚姻不该是我考虑的事。”


“你为了什么,为了小侃吗?”


“当然不是。”


“难道还能是为了中华之崛起?”


“鲁迅的《随感录四十》文中说:有一首诗,从一位不相识的少年寄来,题目为《爱情》。少年写道:我是一个可怜的中国人。爱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鲁迅说:这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若不为爱,中华的孩子尚未解放,何谈个人婚姻?”


他顿了顿。


“去年6月﹐创刊人被捕﹐《青年》被迫停刊5个月。我们转到广州继续出版,半年来断断续续创了五期。12月主编回到上海,主持中共中央工作,杂志社也随之迁回上海。10月4日下午,法租界巡捕房又查抄编辑部,拘押了数人,后经孙中山等营救才被保释,我们的工作一度停顿。”


这种情况下,罗正是断不肯轻易去谈论婚姻的。


毕雯珺沉默一阵,“我的律师社也曾面临过前所未有的困境,不过那段时间,都是他陪伴在我身边度过的。你说得对,我经历的失败太少了,一旦打击突然迎面袭来不一定承受得住。不是他必须跟我走,是我需要他,我没了他不行。”


“毕社长都遇到过解决不了的问题?”罗正揶揄道。


“‘中国黑暗反动的旧势力,凭藉世界帝国主义要永久作威作福,中国资产阶级自然依赖世界资本主义而时时力谋妥协。……即使资产阶级的革命亦非劳动阶级为之指导,不能成就,何况资产阶级其势必半途而辍失节自卖。’说得不错,他们要我明确革命立场,否则就叫我的律所开不下去。”


在即将宣告破产的那段日子里,资金链断裂,四处奔走而无果,他一度绝望。是李希侃放下学业回来陪在他身边,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骄傲如他,从不会在人前有一丝不妥的大男人,第一次在一个男孩面前哭成那个狗样。


他靠坐在墙边,抱着膝盖,眼神空洞,犹如一具行尸走肉。蓦然就为感到希望渺茫前途未卜的将来心生恐惧,将头埋进双膝,不知怎地就想放肆哭一场。李希侃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回来,托起他的脑袋,你怎么啦,是不是等我回来安慰你呀~


毕雯珺抱住他将头埋进他的颈窝——他又瘦了——哭得不能自已。李希侃抱着他的脑袋轻轻拍,软哝细语,唉,你这个傻子。


两年后十一月十五,罗正照例和毕雯珺见面。


照例将一封信拍在桌上给他。


毕雯珺看着那封粉色封面写有“老毕亲启”的信封,熟悉的字体,旁边还画了一只小狗,嘴角挂上一丝苦笑。


反正信中也只是一些琐碎的日常,看与不看又有何干。只是他每封信最后的“致好,勿念”,像是结在他心上的一个疤。每读一回就要亲手在伤口上烫上一回。


“他还没回来?”


罗正点头,“还在普罗旺斯。”


“什么时候回来?”


“说要完成了第十二曲的创作。”


“你为何不告诉我小侃具体在哪儿?”


“我不能。”


罗正那张无悲无喜行不于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毕雯珺有些愠怒,不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言出过激,似是为了补救,他又问,“你的境况如何了?”


罗正杂志社的情况他是知道的。法国巡捕房以"言词激烈,有违租界章程"为借口,将杂志社强行封闭。自此他们算是走入了穷途末路,未来灰暗渺茫,进步青年有为之士都不再对《青年》抱有希望。


“十二月停刊。”


“那之后小侃该怎么办?为他缴纳的学费、学杂费之前都是由我负担,如今麦家没落了,我不相信半失业状态的你能承担那部分费用。”


“这不需要你操心。”


毕雯珺一下火大,啪一下拍桌而起,“你总是这样,他的事不关我的事,口口声声说为了希侃,你有真真正正为他考虑过吗?”


罗正面不改色,镇定如石。


有些时候明明处在风暴中心,他却宁静得像块礁石。


“我问你,希侃意外卷入学生运动被捕入狱的时候你在哪儿?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及时赶到他身边。而你却置若罔闻,不闻不问。”


罗正沉默着,没有说话。


“木子洋被扣上反动的帽子批判批斗时,我们都站出来,你又在哪里?在你上台发表政见时,希侃在那种特殊时期只身赶去支持你,弱小而无助地呼喊你的名字,你不仅没有回应,还对他漠视,你还是不是人?”


罗正依然沉默。


毕雯珺忽地被一股没有形状的悲凉击倒。


颓唐地坐下,抱住脑袋。好像那不属于自己。


“他到底有没有……对我是不是真的?”


“下个月,”罗正说,“看看最后一期的封底。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从茶楼出来,一辆黑色老爷车停在外面等着。几名黑衣男子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为他拉开车门,伸出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罗正走到车旁,手搭上车顶,没有马上进去。转头朝茶楼二楼的方向望了一眼。毕雯珺就站在窗前,蓦地看见他回头,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坐上后座,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封整齐折叠好的信,轻轻摩挲。信封上淡淡的兰花香气和紫檀的墨水在他手指尖萦绕。


他低垂眼眸看着这封信的神情莫名心悸。悲伤化作浓雾的形状盛放在他眼里。


这是第三百四十七封。


这是最后一封。


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裹紧大衣,窗外一片白茫茫天地,抬头看向漫天的飞雪。又一年寒冬。


你在那边还好吗?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罗少爷,老爷要马上见您。是现在回去吗?”


“不了。”罗正想了想说,“去南山。”


(6).


是年十二月二十日,又约在了清华园见面。


清华园里的朱砂梅子树开了,雪薄薄一层,覆在上面,令人联想到宫廷仕女图上女子面颊淡淡的绯红。时常会想到早春二月早早端在枝头的白雪梨,大有“一树江头恼杀君”之意。白雪渐飘,满园就成了银装玉塑,荷塘结了冰,镜面泛着清冽的光。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里说:“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象笼着轻纱的梦。”


罗正却食了言,没来赴约。毕雯珺没有等到他说好的最后一面,也没有等来他想要的答案。


来的人却是木子洋。


木子洋本身是军阀出身,一身军装挺拔。外表是极能镇得住场给人低气压的肃杀之气的长相,实质上却是个敏感细腻山温水软的人。他和罗正是一同被扣上帽子丢进监狱吃过牢饭的狱友,革命感情特殊而深刻。


木子洋取了军帽扣在桌子上坐下,脸色沉重颇有些哀恸的味道。毕雯珺挑眉,“怎么是你?”


“他来不了了。”


毕雯珺有些讶异,“他遇上了什么事?”


“自上月与你一别后,却没能回来。李家派出的车去接,在半路遭到了不知哪冒出来的一伙人伏击。那伙人是临时起意,要不是他突然改变了行程,也不会撞见。子弹穿过了他的身体,射穿了心脏,倒在了车前盖上。前臂,大腿,胸侧,各中一枪。李家的人速速送去新日医院抢救,急重病房躺了整整一天一夜……没救回来。”


毕雯珺握杯的手一抖,堪堪向外撒出几滴。


“你说他好好的,突然变行做什么。”木子洋眉头深皱。


“就在病床上,他也惦念着与你的约。嘱咐我一定要来告知你一声:到不了了,不必再等。”


毕雯珺一时心绪有些复杂,说不出话来,不知想起些什么。缓过神来之后,嗤笑一声,“不守信用。要说的话还没说完,他还欠我一个解释呢。”


“你要问的事,我听说了。”木子洋说,“你着实是误会他了。”


“误会?”毕雯珺不屑,“他不一直是那样一个人吗?没有感情,生性凉薄。”


“我被诬陷落难那次,他来看过我了。你怕是忘了小侃意外入狱跟我是前后脚的事,小侃担心我匆匆赶来见面才会卷入这等破事,罗正留在上海收拾我那堆烂摊子,才顾不上小侃那边。”


“后来南昌起义打响,一把战火燃起,他冒着风口浪尖各地四处演讲,宣传共产主义苏维埃政权,已是站在刀锋上顶着极大的危险。小侃这个时候赶赴去支持,他不想他卷入这深水泥潭的漩涡中,才故意假装没看见,放任不理。听闻小侃伤心埋怨了好一阵子,罗正劝我不要,我才忍住没说。”


“你们走时他顶着极大的压力,与整个家族抗争,小侃抛在身后的都由他扛住了。老爷子气得要杀人,罗正在宗祠前跪了三天三夜,跪到昏过去,跪到老爷子气消为止。你以为一走了之一了百了,其实是有人在后面给你们挡住了刺来的剑。”


毕雯珺沉默了一阵。


“还有呢,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哦,对。你的律所出事,是小侃帮你凑到的钱,你大概一直被蒙在鼓里。但他第一时间找了罗正,罗正为了借钱四处奔波,以房子做抵押向法国银行贷款。连小侃也不知道。罗正说作为大哥肯定要为他分担一部分,叫他不要担心钱的事。”


毕雯珺还是不说话。沉默着,漂浮在茶盅里的那几片茶叶都静止了。


“这是他早就写好给你的一封信,还有小侃的。”


木子洋将一封信放在桌上,推过去。


(7).


“见字如面。”


“很抱歉,这封信由我写给你,因为希侃写完上面四个字后,就断了。你也看得出来,最后一笔尚未写完,歪歪扭扭有些运气不足,别担心,他只是写到一半睡着了。上月给你的那一封,大概是最后一封。你也是时候该向前看了。他之后不会再写信,这是我的要求,我希望他能迎接新生活,而不是沉浸在缅怀过去里。”


“希侃是我少年时看着长大的孩子,作为养子进入麦家较晚,很遗憾错过了他的童年时期。彼时他又在外学习生活四年,回来后成为了我的兄弟。他的蜕变,他的成长,我都收在眼底,亲眼看着他洗尽铅华后的一尘不染,由稚嫩的少年长成成熟的大人,赤子之心地来到人世间,手握真心地走向你。很高兴他之后有你作伴,弥补了我的缺憾。关于他,我只能告诉你的是,他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你。我这个人一生不曾撒过什么谎,撒得最多,是为他。若你实在想他,多读读他之前给你写的信吧。”


“中华的孩子尚不能解放自己,解放婚姻,寻求自由的爱情,我又何来资格谈论自由的爱情呢?若我此生致力于为了像希侃,像你这样的孩子寻求幸福而同封建专教礼制做斗争,你会不会笑我假崇高?我相信我们的革命友谊是真的,你对希侃也是真的,毕侃是真的。”


“小侃后来补了一封信,附在最后了。不过他向来写信都是流水账,猫啊狗啊,听说他最近学业很忙,就这样还坚持给你写信,看来你们真是很好的朋友了。过几日我将去弗罗里达看他,你有什么要带的可以告诉我。”


“祝安。”


信的最后,附着《青年》杂志最后一期封底的照片。


“永休”两个字,透着一股决绝到死的苍凉。


那是当时李希侃扑向毕雯珺,他把他圈在怀里死命蹂躏,偶然被罗正记录下的一张照片。


(8).


木子洋站起来起身要走,该传达的话都传达到了。毕雯珺叫住他,“谢谢。”


木子洋拿起帽子,掸掸灰尘。“不谢。还有,你以为他是真的每年考不过你才拿不到奖学金?当时学校另一个有钱的富家子弟给他一笔比奖学金多得多的钱,那家伙需要奖学金的荣誉,他才故意选错。”


“等等。”毕雯珺说,“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就葬在南山墓园。就在小侃的旁边。”







END



PS.原先的很多人说看不懂……是我写得太隐晦了这么晦涩难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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